《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:〈红楼梦〉中的电影课》是徐皓峰对《红楼梦》的独特解读。他编过《一代宗师》,导过《师父》《倭寇的踪迹》,写过《道士下山》《逝去的武林》。
他不仅梳理出全新的人物关系与荣、宁二府的另类样貌,还将曹雪芹与希区柯克等世界电影大师作比较研究,通过细节捕捉与历史背景的深入分析,徐皓峰重构了原著语境,揭示了《红楼梦》的艺术高度与创作真谛。
作者语言灵动,视角独特,除诠释了后世误读、展现了原著的多重魅力,又融入电影的叙事技巧,为读者提供了一次重返经典的全新体验。在此选摘若干以飨读者。
■ 曹雪芹、贾雨村、贾宝玉、甄宝玉、空空道人是同一人
《国术馆》是我2010年的长篇小说,幸得出版。2020年重写,分筋错骨之变,是在里面评了《红楼梦》。
20世纪90年代初,因周星驰电影,大众熟悉的韦小宝被称为“韦爵爷”,见《鹿鼎记》前段,韦小宝受赐“云骑尉”,不是职位,是爵位。自此开始,入了贵族。
爵位在家里留不住,下一代次一等,降完了又是平民。清朝将汉代的“骑都尉、云骑尉”等武官职称,补进爵位,在公侯伯子男之外,多出了尉。多了可降的空间,算是优惠。
公侯伯子男尉,各有分级,清朝贵族共27级。如第一代封国公,降级的空间大,会事先讲好,最多在你家传五代啊!
有的是一代也不传,本人受封,本人结束。计算复杂,天恩不定。
爵位之家,风险多。老辈的事不让小辈知道,为保护小辈。小辈问家史,老辈拿《红楼梦》挡驾,说大差不差,全在里面。
京津地区,拿《红楼梦》当家史看的人家不少。有的人家,上一代传话模糊,忘了是替代,宣称《红楼梦》写的是自己家,闹出笑话。
1987年春节,电视剧版《红楼梦》首播,家有电视的都在看,走在胡同里,是回响效果。小孩玩耍,爱模仿影视剧表演,比如1986年首播的《西游记》,学孙猴八戒,大人们不管。学《红楼梦》剧集,爷爷奶奶要管,说那是本“道书”,开不得玩笑,乱学会折福。
以为老人们说怪话,为防小孩早恋。
我们这拨男孩很难早恋,幼儿园、小学制度,都是女生管理男生,她们是半个校方、半个家长。
多年后才知,老人们说的道书之“道”,不是老庄、炼丹、儒家道统,指“真相”。老人们也是口口相传,听更老的人说的——人世是假象,《红楼梦》是真相。
不单北方,南方也这么说。曾追随一位浙江老者,他1914年生人,父母早逝,断学当童工。童工是半年结账,拿到钱,即买《红楼梦》。小孩性子,非要精装版,一把花光了还不够,书店扣下小半,让他补钱再取。不吝惜血汗钱,是受此说法影响。
尝了人生孤苦,急需了解真相。
他识字不够,一时看不了,但心里踏实,起码握手里了。后来识够字,八十余岁时,跟我聊了聊。重写版《国术馆》小说里评《红楼梦》,大致如下:
曹雪芹、贾雨村、贾宝玉、甄宝玉、空空道人是同一人。
贾雨村是此人中年,一身官场权谋,玩惨了自己。曹雪芹是此人晚年,讨厌中年的自己,喜欢少年的自己,觉得保持下来该多好,写成了贾宝玉。假我,是理想之我。事实上,他保持得太短,活到青年即变质,为混进主流圈子,学糟了自己,即是甄宝玉。真实之我,如此不堪。
清朝初立,以修明史名义,设馆招揽前朝中等的旧臣名士,对顶级人物另有安抚手段。曹雪芹去了,清廷假意修史,实为养人,发工资,并不提供大内史料与编书资金,没条件修史,闲待着,写起《红楼梦》。
小说里写,空空道人是《红楼梦》首位读者,看后开悟,做了和尚。首位读者,只会是作者本人,空空道人即是曹雪芹。自己所写,最能刺激自己,作品让作者开了悟。
天下渐稳,明史馆完成历史任务,停发了工资。曹雪芹知趣,转去佛寺栖身。不真当僧人,那时佛寺同时是养老机构,交上笔钱,大差不差,可以终老,丧葬寺里管。
曹雪芹心知,穿僧装火化,是自己终局,所以写空空道人由道转佛,改名情僧,《红楼梦》又名《情僧录》。
断情,为僧。
薛宝钗早达道,她开悟早,彻底无情,假装有情。林黛玉也是开悟者,道理明白,而情绪未断。能否嫁给宝玉?此事折腾坏她,听到不成,急出病,听到成,病又好。总是心随事变,让她觉得自己好没意思,一怒而断情,忘了宝玉。
薛宝钗眼中,黛玉是同道,可讲真话,宝玉差得远,不必对牛弹琴。等宝玉终于开悟,她还是懒得理他,并不以真面目相对,依旧演戏,决定此生活法,是一路假到底……
《国术馆》写过的,这里不做复制粘贴。《国术馆》里,是打散《红楼梦》回目的串述,本文也有串述,尽量一回回逐评。
索隐历史,比较文学——非我专业,评不下去时,就拿部电影来说事吧。见谅,见谅。
■ 花招才值钱,看电影便是中花招
太虚幻境的对联:“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。”便是剧作原理,拿假话说真事,真事就像假话般动听了,空话引出事实,事实就被画龙点睛,有了魅力。
空话——希区柯克发明了一个电影术语叫“麦格芬”,他举例说明:一列火车上,有个爱刨根问底的乘客,他见对面乘客带着个形状奇特的包袱,问是什么。对面乘客回答:“麦格芬。”
“什么是麦格芬?”
“是去苏格兰高地捉狮子用的。”
“可是苏格兰高地没有狮子啊!”
对面乘客:“啊!这么说,也就没有麦格芬了。”
1941年,现代电影之祖《公民凯恩》面世,讲某报业大亨的一生。人一生事太多,诡谲的继承权、天才的发迹史、友谊的破裂、无聊的婚姻、进军歌剧业……从何讲起呢?
从哪个事讲起,都妨碍其他事,势必崩盘。实事撬不动,便要空谷传声,说空话。导演用了麦格芬,写大亨临死前,说了句“玫瑰花蕾”。
没有人知道什么意思。一位记者为探究玫瑰花蕾,寻访大亨亲友,得知了他人生的不同切面。影片结束,也没交代“玫瑰花蕾”是什么,但故事讲下来了。这便是“假作真时真亦假,无为有处有还无”。
对玫瑰花蕾,欧洲影评人会往心理学上分析,认为是童年阴影,导演不置可否,乐观其成。导演不当导演许多年后,去欧洲玩,仍被采访《公民凯恩》,终于失口,说是麦格芬,值两毛钱——不值钱,是个花招。
其实花招才值钱,看电影便是中花招。希区柯克的电影是花招大全,没有人物性格、哲学含量、历史反思、社会分析……如此空洞,却吸引人。
这种空洞,就值得思考了,是不在知识分子视野里的底层艺人的老手艺。
摘自《通灵宝玉与玫瑰花蕾:〈红楼梦〉中的电影课》